四(第2页)
八根粗壮、洁白、带有优美凹槽的仿石柱支撑起东面的凉亭。相比帝国其他政要高层或达官贵人的府邸中常见的金属骨架,统帅阁下显然更花费心思琢磨过——尽管能辨认出是虫工复刻的产物,材质是某种高强度合成材料,却完美模仿了古老石柱的风化纹理。柱顶装饰并非帝国那些特色徽记,而是以旋涡和古茛苕叶为主题的纹样,精致得令人屏息,却又透着一股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疏离感。
潘多拉斜倚在枝藤编制的座椅中。剪裁利落的深紫色丝绒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,指尖缠绕着几缕与阁下几乎如出一辙的长发——几十年前那些混迹底层的“故虫”恐怕谁也想不到,这个曾凭凶悍脾气与自己独有的生存之道,辗转在那些地头蛇之间的酒馆小老板亚雌,被哈迪斯认作义姐接回家后,如今会将养得这样丰润优雅。
此刻,这位贵妇模样的亚雌却难得地沉着脸,目光如淬了寒冰的针,牢牢钉在对面那只年轻雄虫身上。
少女雄虫身姿挺拔,一身简洁的银灰色制服,淡紫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,露出一张继承了家族优良基因、兼具英气与精致的脸庞。她的眼眸清澈明亮,如同初春新叶般充满活力,此刻望着她并无血缘关系的“姑姑”,绽开一个恰到好处、带着亲昵与期盼的笑容。
“您最近……有收到哈迪斯的消息吗?”雅典娜清脆悦耳的声音打破了静谧,“两周前我给他发了一封邮件,他至今没有回复我。”
“没必要装得像个没断奶的幼虫,雅典娜。”潘多拉毫不掩饰她的敌意,语气里更带着一种与哈迪斯理所当然的亲近,“阁下没回复你,自然是军务缠身,无暇理会那些幼稚又无关紧要的闲聊消息。”
“是吗?”眼前的未成年雄虫似是有些委屈与失落,脑后马尾簌簌轻摇,“可是……我的高等教育毕业典礼就在下周了,年初他回首都述职时,亲口答应过我会出席的……”
潘多拉眉心一跳,她性子直爽火爆,最厌恶这种故作柔弱的姿态,尤其是在涉及阁下的事情上。雅典娜绝对是故意的——她在学校里可不是这幅可怜相!这小妮子精明得很,深知她这些年留在首都替阁下操持家事、打理上层交际网,某种程度上代表着阁下的脸面,早已不会像早年那样,一言不合就拍桌怒骂了……
“军部事务繁重。”潘多拉换了个更具压迫感的姿势,双手交叠置于支起的大腿上,仿佛正式接下这场无形的交锋,“具体?呵,那可就涉及机密了。我既无义务——也未曾得到阁下的任何授权——向雅典娜小姐透露分毫。”
成年虫的世界自有其规则,未成年的小虫子,还是回去玩过家家吧。潘多拉的眉眼、语气、姿态,无不传递着这个冰冷的讯息。雅典娜虽比同龄虫理智成熟许多,骨子里那份属于皇族的傲气、那份被虫皇与哈迪斯阁下那亲手培养出的尊严,却是她无法掩饰的弱点。潘多拉自然深知如何一点就着。
“我只是——”雅典娜深吸一口气,压下被轻视的怒火。不愧是阁下看重的孩子,尽管一时乱了节奏,她最后还是坐回桌前,从容推出下一张牌。
“我只是太想念哈迪斯了嘛。而且,也不止我呢,”少女盈盈一笑,眼底却无半分暖意,“阿瞬可是和我同级,我们今年都要毕业了,又在同一所学校里,哈迪斯只需要回来参加一次就行了。哦,还有他的哥哥一辉……”
这个名字如同一簇火花,“嗤”一声灼过潘多拉的神经末梢。
作为哈迪斯身边最亲近的虫,她太清楚这一名字背后的来龙去脉了:明明是被哈迪斯、被阁下那样珍重对待的存在,阁下就连自己身体的秘密都几乎告知与他了,结果呢?一个任务归来,弄得一身重伤,让阁下不眠不休地忧心如焚也就罢了,竟将过往情意忘得一干二净?!亏她还以为……终于有虫能解开阁下的心房,替他负担些许痛苦,叫他不再独自一虫了!
更可恨的是,醒来后的他,连对阁下的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!不敬、冒犯、顶撞、处处作对!
也难怪阁下最后会有些心灰意冷,在那混蛋最后一次出院复查的结果出来后,告知他们兄弟俩,以辉火目前的状态,恐无法继续执行军部那些难度较高的机密要务及近身工作。又考虑到实际辉火这些年始终跟在阁下身边学习,现在一朝遗忘,不如就此回归普通虫的虫生道路上,认真读书就业。阁下甚至贴心地提供了他的亲笔推荐信,这样一封信的含金量,无论提交到哪个学府都无虫敢拒绝……就这样,那个混蛋在沉默良久后,居然都没有立答应并感谢阁下为他们的前程如此考虑,反而说要“再想想”??
那阵子,恰逢某位雅典娜小姐的叛逆期巅峰。她高声嚷嚷着“我不要父皇和您安排的一切!”“凭什么我不能自己做主!”,在皇宫和阁下家里掀起独立风暴。原本虫皇陛下都被惹毛了,准备出手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,却被哈迪斯阁下拦了下来。堵不如疏,阁下如是说,而且放她去与基层的民众接触、了解他们的生活与困难并非无益之事。
于是,阁下又见了辉火一面,与他达成新的协议:化名“一辉”,与雅典娜小姐一同入学首都星的一等公立中学,以保镖的身份秘密保护她的安全,同时严守其皇族身份的秘密。这样,他就能在上学进修之余依旧保留一份稳定收入。
“雅典娜……”潘多拉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,压抑的怒火与为哈迪斯感到的不平在胸腔里翻腾,“你怎么还说得出‘想念’他三个字?!当初是谁激烈抗拒阁下的安排?是谁和虫皇、和阁下吵得天翻地覆不得安生?阁下那时本就——!”她硬生生截断话头,眼中寒光更甚,“至于一辉?我到要问问你!你们学校那些沸沸扬扬的绯闻是怎么回事?‘雄虫殿下的护花使者’?‘雅典娜小姐钦定的雌侍’?呵!我对你们那点小儿女情长没兴趣!只希望你记着,你当初拼死拼活闹‘独立’,为的是什么?别让阁下顶着对陛下的承诺,扛着那些腐朽老虫施加的压力,最终换来的是对你的失望!”
“不劳您费心,我清楚自己要做什么,也绝不会让他失望。”雅典娜的目光同样冷了下来,“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,我也无可奈何。您知道的,即便雄虫出生率上升,盲目的推崇与追随思想依然根深蒂固,改变非一日之功。更何况,”她反将一军道,“一辉依然是哈迪斯‘安排’在我身边的虫,不管是为了保护我还是方便了解我的动向,他与我走得近些,不过是履行职责。我若刻意疏远,不让他向哈迪斯转达我的近况,岂不是让他们两头为难?”
她终究是怕潘多拉因那点微妙的嫉妒,在哈迪斯面前歪曲他们的关系:“当然,学院里那些无聊虫编排的流言蜚语,我相信您这样明事理的虫,是不会轻易相信的。”
潘多拉不置可否地向后靠去,原先紧绷的气氛因雅典娜最后这句看似示弱的台阶稍稍缓和。
“……阁下近日有要事处理,不方便联络。他既然答应了你会回来参加毕业典礼,你自然该信他。”
潘多拉食指敲打着桌面,看在莫名获得阁下宠爱的两个名字的份上,勉强抛下这句讯息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