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48章 情丝缠入惊澜网(第1页)
御书房内,沉水香的气息在青铜兽炉中丝丝缕缕地升腾,却无法彻底掩盖住那渗透宫墙砖缝、萦绕了三日未散的血腥气。
那气味,是周太后为求自保,不惜亲手杖毙了那个为她模仿殷照临笔迹的心腹侍女所留下的、令人作呕的印记。此刻,宽大的紫檀木龙案上,堆叠着如山般的卷宗与供词,每一页纸都浸透了首辅张珩“构陷忠良、结党营私”的铁证。东方宸端坐于龙椅之上,指间捏着一支饱蘸朱砂的御笔,悬停在半空,迟迟未能落下那决定张珩最终命运的批红。
他俊朗的面容在烛火映照下半明半暗,深邃的眼窝里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重,那沉凝之下,是亲手扳倒一位前世曾深刻影响他判断的重臣所带来的、混杂着释然与更复杂情绪的波澜。
殷照临侍立于御阶之下,一身玄色摄政王朝服将他本就清瘦的身形勾勒得愈发挺拔,却也衬得他面色近乎透明般的苍白。连日来的心力交瘁与精神高度紧绷,在张珩轰然倒台、靖北王暂时蛰伏、周太后自断臂膀的消息传来后,那根强撑的弦终于松弛了一丝。这微小的松懈,却让一直被他强行压制的、源自心口旧伤(那是多年前为救落水的东方宸跳入冰湖后落下的病根)的咳意骤然翻涌上来。他紧握成拳抵在薄唇边,几声压抑不住的闷咳从指缝间溢出,喉间滚动,肩背却依旧如雪松般挺得笔直,不肯显露半分颓态,唯有袖口沾染的淡淡药香,在血腥与檀香交织的空气里,似乎变得更为清晰可辨。
“皇叔,”东方宸的声音打破了御书房内几乎凝固的寂静,低沉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。他终于放下了那支沉重的朱笔,目光从案头那令人窒息的卷宗上移开,落在了阶下殷照临苍白疲惫却依旧坚毅的侧脸上。“张珩已除,靖北王元气暂损,太后…亦折损了心腹。这一局,我们破了。”他的语气里没有多少胜利的意气风发,反而像卸下了千斤重担,透着一股深沉的疲惫和释然。前世,正是这些人在他耳边巧言令色,一步步将殷照临和他自己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如今亲手斩断其中最为阴险狡诈的一环,心头那块名为“悔恨”的巨石,似乎被撬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,泄露出些许微弱的光。
殷照临闻声,缓缓抬起眼眸。他深邃的眼窝下,因连日的殚精竭虑而投下两抹浓重的青影。视线越过御阶,落在龙案后那张年轻却已刻上深沉印记的帝王脸庞上。少年天子眼底那抹长久以来挥之不去的、带着“补过”意味的急切与深沉的悔恨,似乎在此刻的尘埃落定中淡去了一丝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种更为复杂难辨的情绪——有对眼前局势的审视,有对他这位“皇叔”更深一层的探究,甚至…还夹杂着一丝他不敢、也不愿去深究的关切?这种变化,让殷照临素来清冷沉寂的心湖,莫名地泛起一丝微澜。
“陛下洞察秋毫,运筹帷幄,雷霆手段震慑宵小,方能力挽狂澜于既倒,臣…钦佩。”殷照临的声音带着咳后的微哑,语调依旧是臣子对君王的恭敬,那份自东方宸重生以来便刻意维持的、若有若无的距离感,却在方才那句“破了”之后,悄然消减了几分。尤其是当东方宸在朝堂之上,面对周太后呈上的“通敌密信”,毫不犹豫地将信投入火盆,并掷地有声地说出那句“此字缺他三分骨”时,那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姿态,如同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终究在他死水般的心湖里,漾开了难以忽视的涟漪。这涟漪虽细微,却足以动摇他长久以来筑起的心防。
“运筹帷幄?”东方宸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自嘲的弧度,目光掠过案头那支被作为罪证呈上的、属于张珩的白玉簪。那簪子温润莹白,此刻看来却只觉冰冷刺骨,映照着其主人深不见底的城府与阴鸷。“若非皇叔明察秋毫,洞察张珩、靖北王与太后勾结的蛛丝马迹,甘为诱饵,以身犯险诱其深入,布下这请君入瓮之局,”他顿了顿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龙案上冰凉沉重的玉石镇纸,仿佛在汲取某种力量,也像是在克制着翻涌的情绪,“朕纵有…纵有千般警惕,怕也难以逃脱这环环相扣的毒计。”他巧妙地避开了那个无法言说的“重生”二字,将功劳尽数归于殷照临。“那副将在金殿之上,当庭反水,声泪俱下指证靖北王以稚子性命胁迫他构陷皇叔时,朕看着他眼中那深入骨髓的后怕与悔恨…便知,朕从前…错信谗言,是何等的荒谬与…不可饶恕。”最后几个字,他说得极轻,却重若千钧。
提及“从前”二字,御书房内原本稍缓的空气瞬间再度凝滞。那“从前”所代表的无形深渊,是横亘在君臣之间最深的隔阂,是东方宸小心翼翼、不惜一切代价也要用行动去填平的鸿沟,更是殷照临心底难以磨灭的伤痛与戒备的源头。
殷照临只觉得喉间那股熟悉的痒意再次汹涌翻腾,比之前更为剧烈。他强行调动内力压制,长睫微垂,巧妙地遮住了眼底因东方宸这番近乎剖白的话语而掀起的惊涛骇浪。这份坦诚,这份近乎直白的认错与倚重,像一把滚烫的钥匙,猝不及防地插入他心门紧闭的锁孔,试图撬开那早已锈迹斑斑的门闩。“陛下言重了,臣…”他刚想开口,试图用君臣之礼的套话将这过于沉重的话题带过,一股更猛烈的、几乎要撕裂肺腑的呛咳却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!
“咳!咳咳咳——!”这一次,他再也无法压制。剧烈的咳嗽如同狂风骤雨般席卷了他清瘦的身体。他猛地侧过身,宽大的玄色袖袍死死掩住口鼻,整个肩背因无法承受这剧烈的冲击而痛苦地佝偻、颤抖,清癯的身形在象征着权力与威严的摄政王朝服包裹下,竟显出几分不堪重负的脆弱。那压抑不住的咳声,在寂静的御书房内显得格外刺耳、揪心。
“皇叔!”东方宸几乎是瞬间从龙椅上弹了起来!那张年轻俊朗的脸上瞬间褪去了所有的深沉与克制,只剩下纯粹的、近乎惊恐的担忧。他三步并作两步冲下御阶,冲到殷照临身边,下意识地伸出手臂,想要去搀扶住那摇摇欲坠的身体。然而,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冰凉玄色锦缎衣袖的刹那,他的动作猛地僵住了!那份源于前世悔恨而生的、想要不顾一切弥补呵护的急切,与帝王身份应有的审慎和距离感,在他心中激烈地碰撞、撕扯!他伸出的手就那么突兀地悬停在半空,指尖微微蜷缩着,透露出内心的剧烈挣扎和无措。最终,他猛地收回手,目光急扫,一把抓过龙案边角小几上一直温着的一盏参茶,几乎是有些慌乱地递到殷照临剧烈起伏的胸口前,声音带着明显的紧绷和急迫:“快!快喝口热的压一压!”
殷照临此刻咳得眼前阵阵发黑,胸口旧伤处传来撕裂般的闷痛,每一次咳嗽都牵扯着那陈年的疤痕。他勉强稳住几乎站立不稳的身体,冰凉而微微颤抖的手指伸向那盏温热的参茶。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温润瓷壁的瞬间,东方宸因急切而未能完全收回的手也恰好覆在杯盏的另一侧!
冰冷的指尖与温热的杯壁相触,带来一丝短暂的慰藉。然而,下一刻,那冰冷的指尖便猝不及防地触碰到了东方宸同样覆盖在杯盏上的、温热甚至带着灼烫感的手指!
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、凝固。
两人俱是一震!一股奇异的电流感,瞬间从肌肤相触的那一点炸开,沿着手臂的经络直冲心口!东方宸的手温偏高,带着少年人特有的、充满生命力的热度,此刻更因担忧和急切而显得格外滚烫;而殷照临的指端,却如同深秋的冷玉,透着一股源自病弱身躯的、挥之不去的微凉。这短暂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意外肌肤相触,却像一道无声的惊雷,瞬间击穿了连日来被权谋、算计、猜疑和生死博弈层层包裹的厚重壁垒!某种难以言喻、从未有过的悸动,如同深埋地底的种子,在两人心间悄然破土,带来一阵陌生而强烈的战栗。
殷照临强忍着几乎要冲破喉咙的腥甜和更剧烈的咳意,几乎是凭着本能,就着东方宸依旧托着杯盏的手,匆匆低头啜饮了一口温热的参汤。那温润微苦的液体滑过干涩灼痛的喉咙,带来一丝短暂的暖意,稍稍压制住了肺腑间翻江倒海的痛苦。他放下杯盏,深深吸了一口气,试图平复喘息。当他抬起眼帘时,目光毫无防备地撞进了近在咫尺的一双眼睛里。
东方宸就站在他面前,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呼吸的温度。少年帝王高挺的鼻梁几乎要碰到他的额头,那双深邃的眼窝里,此刻盛满了纯粹的、毫不掩饰的担忧与惊惶。那沉甸甸的、属于帝王的悔恨底色尚未完全褪去,便已被眼前这纯粹关切的光芒所覆盖,形成一种极具冲击力的专注,牢牢地锁住了殷照临的视线。那双眼睛,清澈明亮,映着烛火,也清晰地映着他此刻狼狈苍白的模样。
“臣…御前失仪,请陛下恕罪。”殷照临心头猛地一跳,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地微微后撤了小半步,拉开了这过于危险的距离。他迅速垂下眼帘,浓密的长睫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扇形的阴影,巧妙地掩去了眼底那一闪而逝、连他自己都未曾完全理解的慌乱波澜。然而,指尖残留的那抹属于东方宸的、异常清晰的温热触感,却如同烙印般挥之不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