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94章 抽笔佯怒“不听话”(第2页)
“臣……”他开口,声音比刚才低哑了许多,带着一种罕见的、近乎示弱的妥协,“……知道了。”那微微低头的姿态,那轻声的应答,是东方宸从未在他身上见过的驯服。
这难得的、毫不抗拒的服软,像一道和煦的春风,瞬间吹散了东方宸脸上刻意堆砌的寒冰和心头的焦躁。那紧锁的眉头几乎是立刻就舒展开来,严厉的眼神如同冰雪消融,迅速被温润的笑意所取代,甚至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。他眼中那深沉的担忧,也化作了更柔和的暖意。
“知道就好。”东方宸的语气彻底缓和下来,带着一丝无奈又宠溺的喟叹。他不再看那些碍眼的奏折,目光落在殷照临汗湿的额角。他转身,极其自然地拿起旁边鎏金暖炉上一直温着的、雪白的软巾。那毛巾被热水浸透又拧得半干,散发着温热的、湿润的、令人舒适的气息。
他微微俯身,动作自然而熟稔地将毛巾递到殷照临面前,声音也放得极柔,如同哄劝:“擦擦汗。看你这脸色,煞白里透着红,定是又累着了。”他的指尖不经意间擦过殷照临接过毛巾的手指,那滚烫的温度让他心尖又是一颤,却不再说什么,只是用眼神示意他快些擦拭。
微凉的湿意贴上滚烫的额角和脸颊,带来一阵令人喟叹的舒爽。殷照临顺从地用毛巾细细擦拭着脸上的汗渍,那凉意仿佛也沁入了有些混沌的脑海,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下来。只是这片刻的放松,连日来强撑精神处理如山公务带来的疲惫,便如同退潮后显露的礁石,沉重地浮了上来,四肢百骸都叫嚣着酸软乏力。
“躺下歇会儿。”东方宸的声音适时响起,带着不容置疑的温柔。他伸出手,动作极其小心地扶住殷照临的手臂,那力道既带着支撑的稳固,又透着呵护的轻盈。他引导着殷照临离开那张硬实的书案椅,慢慢走向旁边铺着厚厚锦褥的软榻。
殷照临几乎是半靠在他身上,任由他扶着,脚步有些虚浮地挪到榻边。东方宸亲自为他褪去脚上的软履,扶着他缓缓躺下。那软榻极尽舒适,一躺下去,身体便不由自主地陷入一片温柔乡。东方宸又仔细地拉过一床织金绣凤的锦被,轻柔地盖到他胸口,将被角掖得严严实实,不让一丝寒气侵入。
做完这一切,东方宸并没有离开。他顺势在榻边的绣墩上坐下,目光扫过榻边小几,上面散落着几本闲书。他伸手拿起最上面一本,是本图文并茂的《南疆风物志》。
“闭眼,歇着。”东方宸的声音低柔得像羽毛拂过,“朕给你念会儿书。”他翻开书页,目光落在那些描绘着奇山异水的文字上。
殷照临早已阖上了眼帘,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。他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,整个身体彻底放松下来,陷在柔软的锦褥里,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。
东方宸清了清嗓子,用他特有的、清朗温润的嗓音,开始低声诵读起来。他的语调平缓而柔和,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韵律,如同初春时节雪山融化的溪流,潺潺湲湲,清澈见底,不急不缓地流淌过心田。
“南疆有山,名唤碧罗,四时云雾缭绕,山巅积雪,望之如琼楼玉宇。山中有湖,深不可测,水色碧蓝,晴日映天光,恍若明镜坠入凡尘……”他讲述着书中记载的南方奇景,嶙峋的怪石,奔涌的瀑布,终年不散的云雾,还有那些迥异于京城的、色彩浓烈得如同打翻了颜料罐的风土人情——三月三的对歌盛会,少女们身上叮当作响的银饰,集市上散发着奇异香气的热带瓜果……
每一个字,都像是被他的声音精心打磨过,圆润而温暖。那声音不高,却异常清晰,稳稳地流淌在暖阁静谧的空气里。窗外细雪落下的簌簌声,成了天然的背景乐;炭盆里银骨炭偶尔发出的“噼啪”轻响,如同恰到好处的节拍。这些声音与东方宸温润平和的诵读声交织在一起,构成了一张无形却无比厚实的、名为安宁的网。
殷照临闭着眼睛,感官却变得异常清晰。他听着耳边那熟悉至极、此刻却带着催眠魔力的声音,每一个音节都仿佛带着温度,轻轻敲击着他的耳膜,流入疲惫的脑海。鼻尖萦绕着东方宸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,混合着书卷的墨香和锦被的熏香,构成一种令人无比安心的气息,将他温柔地包裹。紧绷了不知多久的神经,在这声音、这气息、这暖意的三重抚慰下,终于一丝丝、一缕缕地松懈下来。
连日批阅奏折,殚精竭虑权衡利弊带来的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感,此刻如同退潮后汹涌反扑的海浪,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。眼皮沉重得如同压上了千斤巨石,思绪渐渐模糊、飘散,被那温润的读书声牵引着,沉向一片温暖而黑暗的宁静深处。
他的呼吸,在不知不觉间,从最初的沉重微促,变得悠长、缓慢、均匀。那一直微微蹙起的、显出几分忧虑和隐忍的眉头,也终于彻底舒展开来,眉宇间残留的一丝凝重被前所未有的平和所取代。身体的线条完全放松,陷入锦褥之中,显出一种全然的信任和毫无防备的姿态。
东方宸读着,声音渐渐放得更低,更缓。他偶尔抬眼,目光落在软榻上沉睡的人身上。殷照临侧着脸,朝着他的方向,在睡梦中依旧显得有些苍白,却没了醒时的倔强和紧绷。长长的睫毛安静地覆盖下来,在眼睑下方投下一小片扇形的、温柔的阴影。几缕被汗浸湿的乌发贴在光洁的额角,更添几分脆弱的美感。他的睡颜是如此平静,如此安稳,仿佛卸下了世间所有的重担,回归了最本真的模样。
东方宸的声音终于停了下来。他轻轻合上手中的《南疆风物志》,将它无声地放回小几。他没有起身,也没有挪动,只是静静地、专注地坐在绣墩上,目光如同最温柔的月光,流连在殷照临沉睡的面容上。
一种难以言喻的、饱胀的情感充盈了他的整个心房。那并非帝王掌控天下的满足,也非权臣效忠带来的欣慰,而是一种更为纯粹、更为深沉的东西——是守护的宁静,是拥有的踏实,是看着珍视之人在自己营造的安全港湾中安然沉睡时,那种满溢心田的、近乎神圣的满足感。
这份宁静,这份只属于他们两人、隔绝了朝堂纷扰与世间寒凉的安宁时光,是如此来之不易。东方宸的目光描摹着殷照临沉睡的轮廓,仿佛要将这一刻镌刻进心底。他愿意就这样一直坐下去,做这片安宁最忠诚的守卫者。
暖阁内,炭火无声地散发着恒定的暖意,空气里弥漫着安眠的气息。窗棂之外,细雪依旧纷纷扬扬,覆盖着琉璃瓦,覆盖着朱红宫墙,覆盖着寂静的庭院。天地一片素白,万籁俱寂,只有雪落无声,温柔地守护着窗内这一方小小的、温暖的、时间仿佛都已凝固的天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