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归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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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章|其③:返程(第1页)

霁yan火车站,下午三点四十三分。

整座车站像一锅煮沸到快要溢出的油汤,混浊、滚烫,将人心烫得浮躁难安。

人声如cha0,却又空洞。不是交谈,而是单调的重复:报站声、售票广播、行李拖拉、孩子啼哭、鞋底摩擦地面……一切像被抛入同一口机械反覆搅动的锅里,熬成一种让人分不清边界的喧嚣汤汁。巨大的电子显示屏高悬在候车厅正上方,红绿的led光点闪烁不停,像眼疾患者不断ch0u搐的视神经,一行行车次和终点站名在浓雾般的空气里闪现又褪se,映照在一张张木然面孔的额头与眼睑上。每个人的表情都被汗水与时间磨得模糊,行se匆匆,无声却带着共通的压迫感。

方回站在检票口人cha0的边缘,左手握着一个不大的黑se行李箱拉杆。箱子本身不重,但在这浊流之中,他却觉得自己像一颗刚被浪打上岸的sh石子,冷y、孤单,与四周这gu汗热交织的人流格格不入。他一身整齐的深se风衣被车站的热气与cha0气包裹得发皱,领口微微敞开,却仍觉闷得难耐。脖颈处的衬衫贴住皮肤,带着一点未乾的汗意,他伸手松了松,指尖在锁骨边来回抹了一下。

他最终还是买了票。

不是心甘情愿。更像是被无形线索牵住、脚步自己向前倾斜的麻木服从。

理智在车站门口最後挣扎过一次,甚至有片刻,他曾转身要走。可手中的手机萤幕跳出购票成功的通知时,他竟毫无波澜。那是k字头列车,老式绿皮车,y卧。从霁yan开往落棠镇最近的支线小站,要晃荡七个半小时。若选飞机,不过两小时可达——但他没有。他选择这趟慢得像回忆本身的火车,彷佛时间拖得越久,那种来自深山与血脉的召唤就能被稀释些,延宕些,像拖着不肯癒合的伤口走路,只为迟点抵达痛点。

他拖着行李箱,轮子在水磨石的地面上来回撞击。这地面铺设年代久远,灰白相间,坑坑洼洼,边角已经磨出断纹。每一次前行,轮子都会被哪处凹陷一绊,发出一声闷响与摩擦的颤音。那声音在周围的杂音中并不明显,但对他来说,却格外清晰,甚至烦躁。就像有人在他耳边反覆摩挲信纸的边角,沙沙作响。

他经过一个临时候车区,那里挤满了无票乘客与拖家带口的老乡。地上摊着塑胶布,泡面桶、纸盒、水瓶随处散落,小孩赤脚在钢椅之间奔跑,脚底沾了灰却不自知。一位穿着旧西装的中年男人坐在墙边打瞌睡,怀中抱着一张皱巴巴的纸袋。

方回与他们擦肩而过,眼神没有多停留。他的目光落在站牌上、led屏幕上、行李箱上的细线条任何能让他集中意志的地方。他知道自己此刻不能多想,一想就会听见那ch0u屉里信纸的声音,闻到那gu仍盘踞在鼻腔深处、未曾散去的味道。

而车厢里的空气,竟b火车站大厅更加沉闷浊重,彷佛整列列车本身就是一条铁壳封闭的长蛇,蜷伏在城市与乡镇之间的铁轨上,浓稠如雾,又黏又滞。

t味,是最先冲上鼻腔的。

人的、衣物的、未曾洗净的枕巾与毛毯的,混杂着泡面调料包暴力释放出的辣油香与乾燥葱粒味,构成近乎侵犯x的气场,盘踞不去。更深层的,是铁器生锈後的金属酸意,以及织物x1sh过久未乾的霉变气息——那不是表层的霉,是车厢内壁、地板与钢架交界处早就沁入骨头里的sh病之气,闻之即令人皮肤发痒、骨缝发闷。

方回走进这空间的。

他忽然感觉自己像被装进一口行进中的棺木,随着列车一点一点地驶回那座名为「落棠」的深井之中。这趟归途太慢了,慢到让他听见了时间的脚步声,像祖堂深处木鱼声声,静静击打着每一根神经。

方回闭上眼,试图从这蒸腾着汗气与旧味的车厢里,割断五感与思绪的连结。列车持续颤动,细微却执拗地摇晃着他的脊椎与脑髓。他试图专注於黑暗——那种眼皮底下的、自我构筑的虚无,理应是隔绝外界杂音的唯一屏障。

可那黑暗里,偏偏什麽都藏不住。

首先浮现的是一行字,深墨、笔锋沉重、钢笔蘸墨写下的那种,不带一丝迟疑或断笔。「归仪」、「静和娘娘」、「血脉所系」、「务必」——几个词像铁钉般,一根根敲进他脑中,声音是父亲的语气:低沉、节制,却没有丝毫回旋余地。那是从数十代人间沿袭下来的命令,披着「孝道」与「敬神」的袍子,用近乎温柔的残酷,凿穿他的神经。

祖堂的画面又一次袭来。那gu浓重到发苦的香火味,从脑海深处向鼻腔漫溢,与车厢中泡面调料包蒸散的浓烈气味混杂,组合成近乎恶意的气息,尖锐地钻入他的鼻腔深处。他猛然睁开眼,一gu突如其来的恶心从胃底涌上来,喉头一紧,口中泛起铁锈般的酸水。他用力吞咽,x膛随着呼x1剧烈起伏,额角渗出一层冷汗。

他不能再任这些东西纠缠。

方回撑着铺边坐起,动作急促得有些狼狈,头顶几乎撞上中铺的钢板。他一边喘气,一边从背包里ch0u出笔记型电脑,迫切地想将意识重新锚定在那些冰冷可控的数据与公式上。

屏幕亮起,蓝白光闪过他脸上的疲惫轮廓。熟悉的界面跳出来了,k线图、现金流预测模型、风险曲线——那些他再熟悉不过的符号与结构,一度曾是他世界里唯一不会说谎的语言。但此刻,那些曲线在他眼中却开始出现异样:一会儿化作祖堂梁柱上缓缓盘绕的青烟,像是某种无形力量在图表中爬行;一会儿,又转为神像莲台下鱼眼形状的黑影轮廓,空洞、sh冷、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。

他深x1一口气,开始输入数据,一组又一组。

但鼠标箭头却总跳错格,公式出错,计算乱套。他的指尖在键盘上敲得越来越急,错误提示频频弹出,像是有人在嘲笑他的挣扎。他终於烦躁地低骂了一声,「啪」地合上电脑,动作重得几乎震出声音,引得对面一位大妈抬头看了他一眼。他不管,只将那薄薄的机器y塞进背包最底,手法生y,几乎像要把它r0u碎。

「啧,哥们儿,火气不小啊?」

一个声音突然从下方传来,清亮,尾音带着点揶揄的劲儿,说不上是挑衅还是调笑,但极不合时宜。声音不大,却准确地钻进他的耳朵,将他那层刚筑起的沉默气场y生生撕出一道裂缝。

方回低头,下意识向声音的来源看去。

下铺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人。

一个……极为扎眼的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