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17章 唐武宗李炎(第1页)
我这辈子活得像长安城西市那口破铜钟,早些年被人挂在钟楼最顶上,风吹日晒没个动静,好不容易等到敲钟的时辰,卯足劲响了三两声,转头又叫人摘下来扔库房里积灰。元和九年我出生那会儿,长安城刚下过场透雨,檐角滴滴答答的水珠子砸在青石板上,倒像是给我这不受待见的皇五子敲丧钟。
阿爷穆宗皇帝那时还是太子,正眼巴巴等着祖父宪宗咽气。我娘不过是个没名分的宫人,生我时连产婆都是临时从掖庭局拨来的。头三天连口奶水都喝不上,要不是乳母王氏偷偷拿羊奶喂我,我这会坟头草都得三尺高了。记得七岁那年撞见太子哥哥李湛在麟德殿前抽陀螺,我刚凑上去想摸两下,他抬腿就把我踹进泥坑里:"哪来的野种也配玩东宫的东西?"
这话倒也没说错。长庆四年阿爷登基,我那四个哥哥封王的封王,开府的开府,就我像块抹布似的被扔在十六王宅西北角的破院子里。开成元年文宗哥哥继位,十六岁上才给我补了个颍王的名号。那天宣旨的宦官把金册往案几上一拍,溅起的灰迷了我满眼,倒省得装出感激涕零的模样。
在永巷最深处讨生活的日子,倒让我学了个乖。每日卯时三刻准时到光宅坊给王守澄请安,他养的那条西域獒犬吃的肉都比我的份例精细。这老阉奴有回喝多了拍着我肩膀说:"五郎倒是比你那几个兄长识趣,可惜啊"可惜什么他没说,但我瞧见他案头摆着牛僧孺新呈的《玄怪录》,封皮上还沾着御膳房的油渍。
甘露元年那场变故来得突然。那日我本在平康坊听胡姬唱曲,忽听得皇城方向喊杀震天。龟兹商人扯着我就往地窖里钻,说是神策军和宰相的人马在紫宸殿前杀红了眼。三日后我从延禧门进宫,青砖缝里的血渍还没冲干净,文宗哥哥瘫在龙床上,脖子上的淤青像条蜈蚣似的趴着。仇士良那帮阉党杵在帐外,活像殿角新塑的四大天王泥像。
"颍王近日读的什么书?"仇士良突然发问,我后背的冷汗把中衣都洇透了。前日才烧掉的《贞观政要》残页在脑子里直打转,话到嘴边却成了:"在看《神农本草》,想着给圣人配些安神的方子。"老宦官喉咙里滚出两声夜枭似的笑,鎏金错银的甲叶子哗啦啦响成一片。
那年冬天冷得邪性,太液池的冰结得能跑马车。正月十三寅时,北衙的禁军把十六王宅围得像铁桶似的。我跪在思政殿冰凉的金砖上,听着仇士良尖着嗓子念册文,这才知道三哥陈王、五弟安王全叫他们沉了太液池。卯初刻漏响过三声,我手里攥着的玉圭差点摔成两截——那上头还沾着安王挣扎时抓出的血道子。
头回穿上赭黄袍那天,我在宣政殿后阁吐得昏天黑地。尚衣局新熏的龙涎香混着血腥气往鼻子里钻,熏笼底下压着枢密使刚递来的名单,头一个就是教我《左传》的杜先生。窗外老榆树的枯枝在风里嘎吱作响,倒像极了我那些沉在池底的兄弟们的指节在挠冰面。
太极宫檐角的铜铃响到还未完,请后面精彩内容!
会昌三年春,回鹘那帮蛮子闹得实在不像话。那日我正在麟德殿跟李德裕对弈,太原急报说乌介可汗抢了太和公主,还纵火烧了五座军镇。老狐狸捏着黑子半天不落,突然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:"当年玄宗皇帝平突厥,用的可是朔方军。"
我抓起棋篓砸了他满脸白玉子:"你当朕不知道朔方节度使刘沔是你门生?"血珠子顺着李德裕的额头往下淌,在青砖地上洇出个歪歪扭扭的"沔"字。半月后刘沔带着三万精兵出雁门关,我站在丹凤门城楼上给他饯行,塞过去的酒盏里泡着颗乌黑药丸——他八十岁的老娘今早刚"暴病身亡"。
战报送来那日,我正在大内佛堂烧《金刚经》。李德裕这厮竟敢穿着麻鞋闯进来,手里捷报抖得哗哗响:"乌介可汗首级已悬于幽州城门!"我顺手把燃着的经卷按在他手背上,青烟混着皮肉焦糊味呛得人睁不开眼:"传旨,着功德使明日清查天下佛寺。"
这话其实憋了十年。元和殿那尊鎏金大佛的眼睛,总让我想起王守澄死前凸出来的眼珠子。那年我亲自带人砸洛阳白马寺的铜钟,有个老和尚抱着钟杵不撒手,说这钟是则天皇后赐的宝物。我一脚踹断他三根肋骨:"朕就是当今活佛!"
灭佛令传到潞州那日,节度使刘稹竟敢扣了钦差。我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把奏折撕成碎片,碎纸屑飘到御史中丞崔郸脸上,他愣是没敢抬手擦:"传朕口谕,着成德、魏博、河东三镇进兵,哪个敢拖延半日,朕就让他去陪法门寺的秃驴!"
仗打了整八个月,我在大明宫起了座三丈高的假山,每日往山顶堆石子。刘稹首级送进宫那日,最后一颗石子刚搁稳当。李德裕盯着假山直叹气:"陛下何苦耗十万民夫造这景致?"我笑着推了把山尖,碎石滚落砸碎了三口荷花缸:"李相看仔细了,这可是河北三镇的地形图。"
最痛快的是收拾仇士良余党。那日枢密院呈上来的名单足足三尺长,我在马元贽名字上画圈时,笔锋戳破了绢帛。老阉货被拖出值房时还喊着要见太后,我拎着先帝赐他的那柄金错刀,当着他面把刀鞘上的猫眼石一颗颗抠下来:"马公当年教朕的剔骨法,今日可要好好领教。"
会昌五年大旱,关中的麦子绝了收。我带着百官去南郊求雨,刚跪了半刻钟就跳起来踹翻香案:"把终南山那帮道士给朕捆来!"李德裕死命抱住我后腰:"陛下三思,袁天罡后人可动不得啊!"我反手抽了他个耳光:"朕连西天佛祖都敢动,还怕他个牛鼻子老道?"
当夜子时,二十个道士在朱雀大街焚表祈雨。我蹲在望仙门城楼上看热闹,忽见西北天裂开道血口子,雷声震得含元殿鸱吻都在晃。暴雨砸下来时,我扯开衮服冲着闪电吼:"来啊!劈死我这个灭佛的昏君!"雨水灌进嘴里,咸得像是混了万千僧人的眼泪。
这场雨救了半个大唐,也浇醒了我最后那点心气。秋分那日,李怡突然跪在清思殿前说要出家。我捏着他下巴颏看了半晌,竟在那双混沌的眸子里瞧见了自己二十岁时的影子:"六弟真舍得下荣华富贵?"他歪着头笑,涎水打湿了绣金袈裟:"当和尚能天天喝腊八粥。"
我赏了他一座终南山的破庙,转头就把保宁坊七座寺院改成了甲仗库。那日巡视武库,看着金刚像熔成的箭镞堆成小山,忽听得身后有人诵经。回头看见个小沙弥在墙角缩成团,怀里还抱着半卷《楞严经》。我夺过经卷扔进炼铁炉,火苗窜起来映得人脸发烫:"从今日起,这天下只有一种经——"
话没说完,喉头突然腥甜。李德裕扶住我时,他袖口熏的苏合香混着铁锈味,竟和当年思政殿的血腥气一模一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