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黯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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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(第1页)

我不该这个时节去北方大陆的尽头,那里每一粒飘落的雪花都透着悔恨和罪孽的味道。我舔了舔嘴唇上融化的雪,哪怕肮脏,这也是我们唯一能喝到的淡水了。船上没有任何补给,甚至连老鼠都被捉光吃掉,我的宠物貂上周就成了晚餐,大副的“孩子”倒是好好活着,毕竟它是一只不可食用的真菌虫。

我在北风再次哭嚎起来的时候钻进甲板下,一边走一边低下头抽出自己的腰带,我走向休息舱,张罗船员们把腰带交给厨师,我们准备开始煮腰带吃了,他们沉默地行动,怀疑又绝望地看向我。下一个是什么?皮鞋?刀鞘?甚至木质的甲板?

餐桌上我照例进行了餐前祈祷,但是没有人心里想着上帝。船员们因为贫血和营养不良而凹陷发黑的眼窝里,贪婪又饱含恐惧的双眼注视着彼此,注视着此处唾手可得的美味食物——人类。我对这种眼神已经非常熟悉,对这种欲望也很熟悉,我回味起大副内脏的鲜美口感,这让我胃里酸水直冒。于是我结束祈祷,低下头沉默地啃咬着煮得不够烂皮带。

拿上海军部情报离开“渴求之地平线”时,我们就已经补给见底了,本以为能前往帕斯莫顿山从那些矿工手里买到补给物资,结果好巧不巧,海面上刮起了暴风,还把极北的雪吹了过来,一个月的航程拖到三个月。补给慢慢消耗一空,霜冻的海面连海怪都不愿意露头,只有伪装成巨大冰川漂浮的“活冰山”,它会主动攻击船只,但哪怕击碎了活冰山,它冰块与岩石构成的骨架间也没有能吃的部分。

如果我能维持船长的权威赶到帕斯莫顿山,那么大概会死一半人;如果他们叛乱了,那这群人或许能活两三个。船长在此时的作用只是将船只固定在文明理性世界的船锚,谁在这个位置上都一样,但当他们决定杀死船长时,理智和道德也会跟着丧失,“船长”这个职位就没有任何意义了,紧接着就是船员间的猜忌、恐慌、自相残杀。如果我继续放手不管,再过五天……不,三天之内,他们就会发动叛乱。

我应该做些什么缓解他们的饥饿。今天餐桌上除了大副全员到齐,这意味着没有人意外死亡。如果有死人的话,那就能让大家吃上几天肉汤。如果没有死人,就只能制造死人了,我应该按老规矩进行抽签,选出一个人杀死吃掉,但之后呢?我要为了存活,像屠宰牲畜一样杀死一半的船员吗?那时人人自危,我作为船长的权威会倾覆,最后我依然会死。

理性上我应该这么做,这是为了更多人能活下去所做出的必要决定。但是我累了,这次必死无疑的旅途于我而言已经结束,我没心思照顾其他人。要说这船上还有什么我在乎的东西,也就只剩下大副了。

我整理好仪容,去指挥室和大副换班。打开门时,他依旧在专注地规划航线,时不时把角度数据和发动机功率报给驾驶室和机舱。他没有变,没有面黄肌瘦、没有疲惫衰弱,因为他已不是活人,他不需要食物,也不会生病、衰老或者死去,他是个“符文”——我创造的符文。

原本的大副已经被我杀死了,我剖开他、吃掉了他的内脏,把从光之礼拜堂那学来的六个符文刻在他体内的空腔上,那些符文最终会浮上体表,聚集在他脸庞周围,他脸上曾有一个“遗忘”的符文,加上是我刻的一共七个。一件物体的表面永远只能承载最多七个符文,超过七个,载体就会毁灭。

所以杀死他的方法只有在他身上刻下第八个符文,除此之外,没有什么东西能杀死一串符文构成的生命。这意味着那些船员没法伤他,船员们也需要他的技能和知识,他不会在叛乱中受伤,他永远都是这艘船的大副。我之前也在伦敦写了遗嘱,这份遗嘱会将这艘船的所有权转给他,在那之后他愿意当船长还是卖了这艘船就随他的心意了。

每一次做下惨无人道的恶行,我都会被可悲的愧疚感缠身。

我触碰他的肩膀,他被吓得颤抖了一下,停了手中的动作慢慢地转身。大副很瘦,但是身形挺拔又干练,也就比我矮半个头,黑色的毛毡外套和脖子上缠绕的领巾把他裹得严严实实的,配合他瘦削的脸让他看起来有些不近人情。船员们都对他避之不及,不光是因为他手握的权力和生人勿近的气场,也是因为他怪异的走路姿势和僵硬的动作——虽然只有我一人见证大副的死亡与重生,但船上所有人都知道大副不再是“人类”。

他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伸过去的手,然后低下头,慢慢把有符文的那侧靠在我掌心上,闭上双眼,我顺势摸了摸他的脸颊。他不怎么喜欢言语,而且在道德和常识方面有很大缺陷,但大副生前的技能他一点没忘——不如说是更强了,那次献祭与牺牲的仪式让他与这片海洋构建深厚的联系,让他成为了整个尼斯最完美的导航仪,我就是因为这个我才把他留在身边。我的旅途需要他,我就是这样利用他的:不光利用他的技能,还利用他的身体、他的无知、他的沉默……我利用他的全部。他生前死后都是我的,哪怕这一世结束,下一世我依旧会选择与他相遇,把他带向揭露真相的毁灭他的旅途。

我很饿,我满脑子都是食物。我看着乖巧又温顺的大副,闻着他甜美的味道,饿得舌头一遍遍舔舐齿缝,口水在舌根下翻涌。但是我忍住了,苦涩的愧疚感一次次扎着我的心尖,让我不至于被欲望俘获。

“大副,还有几天能到帕斯莫顿山?”我吞下口水,先问了他的工作情况,不管是生前的大副还是现在的大副,都喜欢和我谈工作上的事儿,每次一聊起来都会两眼放光。

“还有二十七天,船长,最多二十七天。我算上了暴雪的影响,但是不太准确,您知道我只能感知洋流的动向……”

“这就够了,你做的很好。我可怜的大副……快去休息会儿,我来替班。”我的拇指蹭过他的颧骨,低头靠近他,亲了亲他的脸颊。除此之外我没再做任何额外的动作,因为这是离别之吻,最后一个吻,我接着说,“我想你很快就能得到自由了。”

“……船长,自由是什么?”他一直面无表情,因为他不会做复杂的表情,甚至不会微笑。但是他也永远不会对我露出讽刺、怀疑、愤怒、仇恨的表情。他靠近我一点,解开了自己的领巾和外套扣子。他绷紧的外套和衬衣松散开,白色的麻布衬衫下肋骨的痕迹清晰可见。

“自由是每个人都渴望拥有的好东西。马上你就会有了,大概再过上一两天?这两天你在房间里休息吧,不用来指挥室了,我一个人可以撑住。”我默默地抓住他的手,把他的衣服扣子系上。这怪我,每次我一亲他,准是要和他做爱,我还骗他这是大副的工作之一。我欺骗一个全然信任自己的人,不是为了别的,就因为畏惧他会提出我难以解答的问题。

“是,船长。”他低下头看着我扣好他的衣服,系上领巾,又小声问,“那船长您有吗?‘自由’?”

我愣了愣,思考一会儿才回答他:“我?或许……没有。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。有时候为了实现更伟大的目标,就得牺牲一些事物和一些人。”

大副困惑地看着我,我猜他要问我“牺牲”是什么了,我几乎从未和他聊过这些自怨自艾的事,我不想和他解释这个词的意思,那会让我的愧疚感发酵。大副并非主动牺牲自己,而是被我牺牲的。他把选择权交到我手里,他躺在噬王者的阴影下等待我将他剖开,他那时已经生无可恋了,造成这一切的就是我,上次或许是意外,但这次是我刻意引导他。我无法忘怀大副濒死前愉快又解脱的笑声,他从未那样笑过,生前他是个礼貌又有些胆怯的人。

“大副,走吧,回房间休息去,别再问问题了。”我整理好他的领巾,抚平衣服的褶皱,推开门让他离开。

他一步一回头,我看了看他,狠心关上了门。往常都是我把他送回他房间的,他在等我跟上去,但这次我不能再见他了,饥饿感在我胃里咆哮,我真的会把他生吞活剥的。